蕙莲与西门庆第一次偷情是在"山子下藏春坞雪洞里"
——《金瓶梅》第二十三回鉴赏
金莲、玉楼、瓶儿三人下棋,本是所谓韵事,然而金莲提议赌钱,输了的拿出五钱银子做东道,请众人吃烧猪头、喝金华酒。落后家人来兴儿不仅买来一副猪头,更兼四个猪蹄子,命蕙莲烧来吃。蕙莲用一根柴禾,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得停当,不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得皮脱肉化,用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拿到瓶儿房里。美人而吃红烧猪头,便见得这是商人家庭的美人,不是士大夫家庭的美人;能写出美人着棋之后吃猪头,也正是《金瓶梅》的可爱之处。
蕙莲与西门庆第一次停眠整宿而不是零碎偷情,是在"山子下藏春坞雪洞里"。坞而藏春,春意盈然,但是洞而名雪,而且寒冷异常,"虽故地下笼着一盆炭火儿,还冷得打兢"。又在春意中透出冷局消息。
蕙莲依靠潘金莲的帮助才得以和西门庆在雪洞过夜,又因为金莲之保守秘密而不引起月娘怀疑,金莲是成就蕙莲者,可是蕙莲在雪洞里和西门庆偷情时,偏偏定要刻薄金莲:"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这真是只有女人才能够说得出的排植话:意谓五娘不仅脚没有我的小,而且缠歪了。这在以周正瘦小的三寸金莲作为女性美衡量标准的时代,简直可谓最恶毒的人身攻击了。下面又挑剔金莲的再婚身分,称之为"露水夫妻",这又是当时一般女人的一个大忌讳。然则蕙莲何以专门和金莲过不去?因为瓶儿生子之前,金莲一直最受宠,又兼掌握着蕙莲与西门庆二人的秘密,这就更令同样争强好胜的蕙莲感到不平。春梅的争强好胜表现在不和一般的丫鬟小厮玩笑厮闹;蕙莲的争强好胜表现在她一心只要吸引所有男子的注意,也每每希图超越她自身所处的阶级的限制,和西门庆的几个妻妾并肩。她对自己的青春美
貌有自信,不把自己当成一般的仆妇看承,比如"看见玉楼、金莲打扮",她便也学样儿打扮——她怎么不模仿月娘、娇儿或者雪娥?因为她明眼慧心,知道哪个才是装束时髦的美人(至于瓶儿,则想必一直都保持低调,不好意思穿戴得强过众人)。月娘等人掷骸子,她站在旁边扬声指点,俨然又是一个帮着看牌的金莲(见第十八回)。然而金莲缝衣服的老子潘裁不同于蕙莲卖棺材的老子宋仁,蕙莲终究又不是金莲:蕙莲教育程度既低,也许甚至不识字,性格也缺乏一点妩媚的韵味,只是一味的浅露轻浮。比如她看见西门庆独自在房中饮酒,便"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怀里",调情一番后,怕人来看破,又"急伶俐两三步就报出来";晚上赴约时,趁人不见,便"一溜烟"走去。这一串词语,形容得蕙莲举止确实不雅。又处处表现蕙莲的小家气派:与西门庆在藏春坞偷情一夜,次日清早叫玳安替她买合汁,特意嘱咐"拿大碗";西门庆给她的银子便"塞在腰里";头儿"黄烘烘的"插戴着首饰;与一班儿男仆"打牙犯嘴、全无忌惮",小厮们逗弄她,她便"赶着打"。绣像本作者判她为"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是柳絮不错,桃花便一定是逐水的桃花。
金莲偶听到蕙莲在背后对着西门庆说她的坏话,次日清早便给蕙莲脸子看,并对蕙莲暗示:是西门庆把这些话告诉给自己的。"你爹虽故家里有这几个老婆,或是外边请人家的粉头,来家通不瞒我一些儿,一五一十就告诉我。"此话倒也不是夸张,颇有真实在内,从中我们更可以看出金莲的"知识"如何转化为"权力"。蕙莲在金莲面前不得不低首认输。金莲又说:"你大娘当时和他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甚么事儿来家不告诉我?你比他差些儿。"这是绣像本;词话本此处"大娘"作"六娘"。《会评会校本》从词话本,认为绣像本这里有错误。按照语意逻辑来说,"来家"似乎是指西门家回到自己家中,则"与六娘一个鼻子眼出气"是回顾李瓶儿未进门时情景。但是,如果把"来家"解为来金莲处,则"大娘"也可以讲得通。如果说的是大娘,那么金莲的自高身分就更深一层,其讽刺蕙莲处也就更进一步,意谓连大老婆尚且矮我一头,你一个刚刚得手的家人媳妇,又在此争个什么哉。
西门庆宋蕙莲偷情
今宵何夕?月痕初照。等闲间一见犹难,平白地两边凑巧。向灯前见他,向灯前见他,一似梦中来到。何曾心料,他怕人瞧。惊脸儿红还白,热心儿火样烧。
话说次日,有吴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众堂客,因来与孟玉楼做生日,月娘都留在后厅饮酒,其中惹出一件事儿。那来旺儿,因他媳妇痨病死了,月娘新又与他娶了一房媳妇,乃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也名唤金莲。当先卖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唤,后因坏了事出来,嫁与厨役蒋聪为妻。这蒋聪常在西门庆家答应,来旺儿早晚到蒋聪家叫他去,看见这个老婆,两个吃酒刮言,就把这个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这蒋聪因和一般厨役分财不均,酒醉厮打,动起刀杖来,把蒋聪戳死在地,那人便越墙逃走了。老婆央来旺儿对西门庆说了,替他拿帖儿县里和县丞说,差人捉住正犯,问成死罪,抵了蒋聪命。后来,来旺儿哄月娘,只说是小人家媳妇儿,会做针指。月娘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匹青红布,并簪环之类,娶与他为妻。月娘因他叫金莲,不好称呼,遂改名为蕙莲。这个妇人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若说他底的本事,他也曾:
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
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
坐立频摇腿,无人曲唱低。
开窗推户牖,停针不语时。
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初来时,同众媳妇上灶,还没甚么妆饰。后过了个月有余,因看见玉楼、金莲打扮,他便把[髟狄]髻垫的高高的,头发梳的虚笼笼的,水[髟丐]描的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递水,被西门庆睃在眼里。一日,设了条计策,教来旺儿押了五百两银子,往杭州替蔡太师制造庆贺生辰锦绣蟒衣,并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有半年期程。从十一月半头,搭在旱路车上起身去了。西门庆安心早晚要调戏他这老婆,不期到此正值孟玉楼生日,月娘和众堂客在后厅吃酒。西门庆那日没往那去,月娘分咐玉箫:“房中另放桌儿,打发酒菜你爹吃。”西门庆因打帘内看见蕙莲身上穿着红绸对襟袄、紫绢裙子,在席上斟酒,问玉箫道:“那个是新娶的来旺儿的媳妇子蕙莲?怎的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到明日对你娘说,另与他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着穿。”玉箫道:“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说着就罢了。
须臾,过了玉楼生日。一日,月娘往对门乔大户家吃酒去了。约后晌时分,西门庆从外来家,已有酒了,走到仪门首,这蕙莲正往外走,两个撞个满怀。西门庆便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说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那妇人一声儿没言语,推开西门庆手,一直往前走了。西门庆归到上房,叫玉箫送了一匹蓝缎子到他屋里,如此这般对他说:“爹昨日见你穿着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的不好看,才拿了这匹缎子,使我送与你,教你做裙子穿。”这蕙莲开看,却是一匹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说道:“我做出来,娘见了问怎了?”玉箫道:“爹到明日还对娘说,你放心。爹说来,你若依了这件事,随你要甚么,爹与你买。今日赶娘不在家,要和你会会儿,你心下如何?”那妇人听了,微笑不言,因问:“爹多咱时分来?我好在屋里伺候。”玉箫道:“爹说小厮们看着,不好进你屋里来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儿里,那里无人,堪可一会。”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你去不妨事。”当下约会已定,玉箫走来回西门庆说话。两个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箫在门首与他观风。正是:
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
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不想金莲、玉楼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只见小鸾来请玉楼,说:“爹来家了。”三人就散了,玉楼回后边去了。金莲走到房中,匀了脸,亦往后边来。走入仪门,只见小玉立在上房门首。金莲问:“你爹在屋里?”小玉摇手儿,往前指。金莲就知其意,走到前边山子角门首,只见玉箫拦着门。金莲只猜玉箫和西门庆在此私狎,便顶进去。玉箫慌了,说道:“五娘休进去,爹在里头有勾当哩!”金莲骂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说,进入花园里来,各处寻了一遍。走到藏春坞山子洞儿里,只见他两个人在里面才了事。妇人听见有人来,连忙系上裙子往外走,看见金莲,把脸通红了。金莲问道:“贼臭肉,你在这里做甚么?”蕙莲道:“我来叫画童儿。”说着,一溜烟走了。金莲进来,看见西门庆在里边系裤子,骂道:“贼没廉耻的货,你和奴才淫妇大白日里在这里,端的干这勾当儿,刚才我打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不想他往外走了。原来你就是画童儿,他来寻你!你与我实说,和这淫妇偷了几遭?若不实说,等住回大姐姐来家,看我说不说。我若不把奴才淫妇脸打的胀猪,也不算。俺们闲的声唤在这里,你也来插上一把子。老娘眼里却放不过!”西门庆笑道:“怪小淫妇儿,悄悄儿罢,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实对你说,如此这般,连今日才第一遭。”金莲道:“一遭二遭,我不信。你既要这奴才淫妇,两个瞒神谎鬼弄刺子儿,我打听出来,休怪了,我却和你们答话!”那西门庆笑的出去了。
金莲到后边,听见众丫头们说:“爹来家,使玉箫手巾裹着一匹蓝缎子往前边去,不知与谁。”金莲就知是与蕙莲的,对玉楼也不题起此事。这妇人每日在那边,或替他造汤饭,或替他做针指鞋脚,或跟着李瓶儿下棋,常贼乖趋附金莲。被西门庆撞在一处,无人,教他两个苟合,图汉子喜欢。蕙莲自从和西门庆私通之后,背地与他衣服、首饰、香茶之类不算,只银子成两家带在身边,在门首买花翠胭脂,渐渐显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西门庆又对月娘说,他做的好汤水,不教他上大灶,只教他和玉箫两个,在月娘房里后边小灶上,专顿茶水,整理菜蔬,打发月娘房里吃饭,与月娘做针指,不必细说。看官听说:凡家主,切不可与奴仆并家人之妇苟且私狎,久后必紊乱上下,窃弄奸欺,败坏风俗,殆不可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