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洛茨基:最害怕斯大林和希特勒的人
在俄罗斯革命的整个历史和工人运动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上,没有一个时期比托洛茨基流亡生涯的最后一个孩子更困难、更黯淡。借用马克思的话,这一时期是“思想要把握现实”,然而,现实不符合思想时期——它们之间有一个比以前更窄但更深的深渊。这个世界充满了惊人的矛盾。资本主义从未像20世纪30年代的衰落和萧条那样更接近崩溃和如此急剧的复苏。阶级斗争从未如此迅速地走向革命的顶峰,它达到这个顶峰的希望也从未如此渺茫。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受到社会主义的鼓舞,他们也从来没有这么无助和精力充沛。在现代人类的所有经验中,没有什么像第一个工人国家那样的了“建设社会主义”第一次试验既崇高又烦人。而且,恐怕没有人像托洛茨基那样与被压迫人民的痛苦和斗争密切相关。他工作的意义和失败的教训是什么?任何答案都是不准确的,因为我们仍然缺乏历史前景;我们对托洛茨基的评价主要来自我们对苏联革命的判断。如果接受布尔什维克的目标,即布尔什维克的目标——社会主义——只是海市蜃楼。革命只是以剥削和压迫的形式取代另一种,没有其他选择。然后,托洛茨基就像一个注定要失败的神的牧师,一个沉迷于梦想和幻想的乌托邦信徒。但即便如此,他也应该得到伟大的乌托邦主义者和梦想家的尊重和同情,因为他是最伟大的一个。即使一个人的生命真的要在从失败到失败的痛苦和血泊中蹒跚而行,挣脱一个枷锁,只是把脖子伸向另一个枷锁——即使他在茫茫沙漠中跋涉,前面却没有许可给他的土地,①他对另一种命运的渴望仍然像火炬一样在黑暗和阴暗中带来一线光明。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人能像托洛茨基那样表达这些欲望。
然而,俄罗斯革命真的只是用一种枷锁代替另一种枷锁加入人民吗?这真的是最后的结局吗?在托洛茨基生命的最后几年,对于那些探索斯大林主义的人来说,这种观点似乎是合理的。相反,托洛茨基坚信,当苏联社会在未来进入社会主义时,斯大林主义只会被视为是“偶然的倒退”。即使在他的追随者看来,他的乐观主义也是不合理的。然而,近25年过去了,他的预言听起来仍然大胆,但并不荒谬。很明显,即使在斯大林的统治下,苏联社会在许多方面仍然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与国有化和计划经济分不开的进步也从内部瓦解和侵蚀了斯大林主义。托洛茨基时代比较这种发展太早了——他想这样做,但没有错;即使在1/4世纪之后,这种对比仍然不是很清楚。然而,苏联社会显然一直在努力摆脱沉重的债务,并不缺乏成功。它还努力发展斯大林时期继承下来的财富。与20世纪60年代初或50年代初相比,苏联社会贫困少,不平等少,压迫少。这种对比是如此惊人,我们该说什么?“由官僚集体主义建立的新的集权奴隶制”是错误的,是不符合这个时代的。托洛茨基在最后一场战斗中与弟子们争论的问题仍在争论中,但不是在小圈子里,而是在全世界的观众面前。辩论的焦点仍然是苏联官僚集团是否是一个“新的阶级”,是需要改革还是革命才能结束其专制统治。但有几点毫无疑问:尽管斯大林死后头10年的改革不完全矛盾,但仍大大缓解和限制了官僚暴政;人民意愿的新趋势促进了苏联社会更深入、更彻底的转型。
尽管如此,托洛茨基对斯大林主义的整个恐怖统治总有一天会“意外倒退”这种观点仍然引起了当代思想敏锐者的反感。而他则将巨大的历史尺度运用于具体事件与个人命运:“当这个问题涉及到经济和文化领域最深刻的变化时,25年的历史不如一个人一生中的一个小时。”(他对自己时代的史观的倾向,他对自己时代的非正义和残酷的敏感性并没有变得迟缓。——相反,它被磨砺得更加锐利。正闪如此猛烈地攻击斯大林分子对社会主义的因为他从未忘记真正人道的社会主义未来。)从他的历史尺度来看,苏联社会自时代以来的进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微不足道的开始。但即使是这样的开始也足以为革命辩护,也可以为他对革命的基本乐观辩护,驱散幻灭和绝望的雾。
托洛茨基宏伟的生活和工作是俄罗斯革命经验的精髓,也是当代文化结构的精髓。不言而喻,他独特的命运和他的努力具有巨大的道德和审美价值,并证明了他的重要性。如此出色的智力、如此出色的能力和如此高贵的殉道精神最终会释放出其充满冲击力,否则将违背所有的历史观念。最崇高、最激动人心的传说都是这样的材料造成的,但只有托洛茨基的传说完全是由记录在案的事实和确定的事实造成的。没有神话在现实中翱翔;是现实本身上升到神话的高度。
托洛茨基的职业生涯是如此的丰富和辉煌,以至于任何片段都足以构成一个杰出的历史人物的生活。如果他在30岁或35岁的时候,也就是1917年前的某个时候,他将成为俄罗斯思想家和革命家,如别林斯基、赫尔岑和巴枯宁。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年轻一代,他堪比他们。如果他的生命在1921年左右结束,与列宁同时结束,那么他就是十月革命的领导人、红军的创始人和国内战争时期的总司令。作为共产国际的导师,他以马克思的力量和才华,以共产党宣言后人们从未听说过的语气与世界各地的工人交谈。(斯大林分子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把他的形象抹和诽谤的能力,从两代人的记忆中抹去了他的形象。)他所倡导的思想和他作为1923年至1929年反对派领导人的工作,形成了布尔什维主义-共产主义编年史上最重要、最悲惨的一章的总结和本质。他是本世纪最大的一场意识形态论战中的主角,是工业化与计划经济的思想上的倡导者,最后,他是布尔什维克党内抵制斯大林主义拾头的那些人的喉舌。哪怕他未能活过1927年,他在身后也留下了一份思想遗产。这种遗产既不会被消灭,也不会注定永久消灭;由于这种遗产,他的许多追随者高呼他的名字慷慨;时间将给它越来越重要的意义,新一代苏联人将探索自己的道路。
在这本书描述的这一时期,他的思想、工作、斗争和犹豫是他一生的巅峰。我们从批评的角度回顾了他的崩溃、谬误和失败:他与第四国际的失败,他对西方革命未来的错误估计,他对苏联改革和革命的盲目看法,以及他的晚年“新托洛茨基主义”的矛盾。我们还总结了他现在已经完全和无可争议地被证明是正确的行动:他洞察到希赖勒上台的致命危险,试图唤醒德国工人阶级、国际左翼阵营和苏联对这一危险的警惕,尽管这一努力只是徒劳的;他坚持批评斯大林不仅在指挥经济事务方面肆无忌惮地滥用权力,而且在集体化方面肆无忌惮地滥用权力;此外,他还为反对大清洁进行了最后的伟大斗争。就连斯大林的后继者也含蓄地承认,他在这些重要问题上是正确的,当他们故意清除托洛茨基的幽灵时。——多年后,斯大林的死唤起了他们的勇气,但他们所能做的就是重复托洛茨基对斯大林的抗议、抱怨和批评,就像可怜的回声一样。
说到底,托洛茨基的力量和弱点也植根于经典的马克思主义。他的失败是泾典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理论和运动困境的缩影——马克思主义对革命发展的看法与阶级斗争与革命实际进程的矛盾脱节。社会主义的第一次巨大胜利不是在先进的西方,而是在落后的东方,而是在农民而不是工业工人的国家。革命的主要目标不是建立社会主义,而是开始“社会主义的原始积累”。在经典马克思主义进程中,革命只发生在旧社会的生产力大大超过其所有制关系,甚至突破旧社会结构;革命为全面发展、先进、高效的生产力创造了新的所有制关系和新的社会结构。但实际情况是,革命为经济最落后的国家创造了最先进的社会组织形式;围绕不发达、原始的生产力,在一定程度上建立了真空公有制和计划经济。因此,马克思主义对革命的理论观念被上下颠倒。超越现有生产力的新产品“生产关系”也超出了大多数人的理解;因此,革命政权必须违背大多数人的意愿来保卫和发展自己。苏维埃民主制度取代了官僚独裁。这个国家不但没有消亡的趋势,反而拥有前所未有的权力。马克思主义的规范与革命现实之间的冲突渗透了执政党的整个思想与行为。斯大林主义通过这一规范,斯大林主义寻求解决冲突。托洛茨基主义应该维持这一规范,或者在规范和现实之间保持暂时的平衡,直到西方革命解决冲突,恢复理论和实践之间的和谐。托洛茨基的失败集中在西方革命的失败上。
这种失败在多大程度上是不可避免和不可挽回的?我们可以看到,只要托洛茨基还活着,斯大林就不认为他已经被完全征服了。斯大林的恐惧并非是偏执狂的执迷。政治舞台上其他一些首脑人物也有同感。法国驻第三帝国的大使罗贝尔·库隆德(RobertCoulondre)描述他和希特勒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的会议是一个惊人的证据。希特勒夸耀他刚刚与斯大林签署的协议的好处,并自满地展望未来的军事胜利。大使试图让他回答“清醒”在漫长而可怕的战争之后,社会动乱和革命可能会接踵而至,并可能卷入战国政府。大使说:“你认为你是赢家……但你有没有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托洛茨基可能是赢家?”希特勒一听就跳了起来(好像“心上挨了一拳”),尖叫着说,这种可能性(即托洛茨基胜利的威胁)是法国和英国不与第三帝国作战的另一个原因。这样,第三帝国的元首和第三共和国的使节在和平的最后时刻乞求一个孤独的流亡者的名字,他们在最后一次勾心斗角中为了互相恐吓而被幽闭在地球另一端。看到这段对话,托洛茨基评论道:“他们被革命的幽灵缠住,给了他们一个人的名字。”
希特勒和大使给了幽灵一个人的名字——托洛茨基,给错了吗?完全可以说,尽管他们的恐惧不无道理,但他们可以给幽灵冠以斯大林的名字,而不是托洛茨基的名字——毕竟斯大林战胜了希特勒。然而,这种情况在历史上经常发生,潜在的现实比表面现象更难以捉摸。斯大林对托洛茨基的胜利掩盖了一些深刻的失败,而托洛茨基的失败孕育了胜利。
①以色列人被压迫逃离埃及,穿越西奈沙馍,前往迦南(即巴勒斯坦),他们抱着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那就是上帝应许给他们流牛奶和蜂蜜的土地。——译注
(摘自流亡先知:托洛茨基1929年—中央编译出版社1940)